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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呀走、走的跌跌撞撞,爬啊爬、爬的灰頭土臉,幼子在山中迷途,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「這兒,是哪兒?」蜂蜜色的大眼盈滿剔透的淚,滾滾而落。
「空空、海海,你們在哪裡?」走累的孩子縮在巨大的樹根下,聲聲哭喊至親的名字。
空空、海海,我好害怕,你們在哪裡?可回答她的,只有自己無助嚎啕聲在林間迴盪。
文長內收
「這兒,是哪兒?」蜂蜜色的大眼盈滿剔透的淚,滾滾而落。
「空空、海海,你們在哪裡?」走累的孩子縮在巨大的樹根下,聲聲哭喊至親的名字。
空空、海海,我好害怕,你們在哪裡?可回答她的,只有自己無助嚎啕聲在林間迴盪。
文長內收
* * *
像恍神一樣,十一歲的湯石 堇,在深山處的〝家〞中讀了不知道第幾本書後,跑出來漫無目的地蹓達。
以緩慢的速度走在樹林間,黑色的眼白及左眼的碧綠色澤,和右瞳的淺灰不屬於同一個色系。
自己這個樣子,還是避免被人撞見......
『還不會收斂妖氣,就別讓人看到,好嗎?』
『......嗯。』
『那要小心喔。』
這是自己出門前,〝母親〞叮嚀她的。
─而且......
不能跑太遠......
為了自己還未復原的身體著想,她也知道自己目前沒有多少體力。
〝母親〞也說過,她還不能走太多的路......
內心反覆提醒自己,所以依小徑往前走,打算晃一陣子,等會兒依原路回去。
吸口氣邊走著,闔上眼想感受一下山林間的寧靜。
但遠處,在林間的某一處傳來的陣陣啼哭,引起小女孩的注意。
─......哭聲......?
綁著小辮子的腦袋轉向音源處,黑帶點紅的髮絲因這動作微微擺動。
雙眼定焦在那遙遠,離開小路的深處。
而左眼的視野,見到了淡淡的青綠色。
她知道那是不屬於自己的妖氣。
青綠沿著自己走的反方向,接著偏離道路左邊,往下。
......有妖怪......
好一陣子,堇就愣在原地聽著好遠好遠的哭聲,遲疑著要不要去查看。
* * *
腳好痠、手好痛、肚子好餓。幼子哭哭啼啼的,像是世界只剩自己一樣的孤苦無依。
「空空~海海~葉葉我想回家!」一哭二鬧,名為夕葉的幼子只能無理取鬧。
草鞋早已不知丟在何處,她光著的腳丫子滿是污泥泥濘。
夕葉是個愛笑的孩子,可是只要一個人就會寂寞的成個淚娃娃。亂蓬蓬的紅橙長髮被塵土沾染成髒兮兮的模樣,說是蓬頭垢面也不為過。
是半妖又如何?不是人也不是妖又如何?
早知道自己就不要和其他孩子賭氣跑上山來,害得自己現在在林間迷迷茫茫。哭累的她抽抽搭搭,胡亂用手背亂抹臉上的眼淚,可還是不爭氣的掉下來。
『你是怪異的孩子,你們全家都是怪異!』無心的少年指她嘲諷,還丟了顆小石子。
『不准說我們家壞話!!!!!!!!!!!!!!』激動的幼子一拳就往少年鼻子揍去。
結局當然是她贏,將對方揍得鼻青臉腫的,她就是嚥不下這口氣!
可是最後哥哥卻要壓著她的頭去道歉。
為什麼要道歉?她又沒有錯!先嘲笑人的人不對!先攻擊人的人不對!她才不要道歉!
她就這麼怒氣忡忡的衝出家門,等回過頭來,早已連左右也分不清。
就算他們身子長得比一般孩子快,可實際上卻只是3歲的幼子。
夕葉揉揉痠痛的小腿,每晚的生長痛已經夠痛了,現在又加上這等煩心的事,簡直煩上加煩。
「空空~海海~快點帶我回家啦!」斗大的淚珠又再次滾落,好想回家。
* * *
妖怪。
說不定就是危險。
這是堇的內心浮現出的第一個反應。
幾個月前擺在眼中潑散的血腥,難聞的氣味,身體的疼痛,她還沒那麼快忘記。
妖怪,妖魔,危險。
還有妹妹的哭叫聲─
在耳邊,漸行漸遠。
「小唯......」
喃喃自語喚出出事之後,她似乎好久沒講的名字。
在嘴邊名字出現的同時,眼眶中湧現了淚水。
小唯......
遠處的啜泣,與腦海中那鮮明卻想拋棄的聲音,合而為一。
那時候,她一定很害怕......跟現在的哭聲一樣......
很害怕。
一手以袖子抹掉了滑落的眼淚,紅著眼睛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,堇轉了個腳步往那聲音走去。
依照飄散在空中那淡綠色的微薄氣息,腳步加快,走了一段後往左轉。
一腳踏進雜亂無章的樹叢堆裡。
哭聲明顯比剛才要來得近。
確定自己沒有走錯,堇想繼續往前,但腳下踩踏之處突然微傾斜。
一個踉蹌,小女孩身子不穩地往下一跌,連滾帶翻由上滾到下。
痛.......
一陣天旋地轉,直到跌上平地,停住。
* * *
哭到一半,只聽見蹦蹦蹦的聲響插入林間迴響。
小小幼子眨著蜜色雙眸,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在自己面前撲街的……ㄜ、人?
她瞬間止住哭聲,週遭安靜的連她眼淚滴落在衣上的微聲都聽的到。
「哈、哈囉?」她隨意拿起樹枝開始往那人身上戳,「活著嗎?還是死掉了?喔嗚戳起來軟軟的,是人嗎?還是來吃掉我的怪異呢?我跟妳說喔我不好吃,而且吃了我空空和海海會生氣喔,吶吶~活著嗎?」
只要不是一個人,小夕葉就天不怕地不怕。
* * *
堇除了暈頭轉向之外,這一連串的滾落動作,也牽扯到身上最嚴重的傷。
被怪異襲擊經過九個多月,有謹慎處理過了,但還沒這麼快就癒合。
雖有些微疼的感覺,身體應該是承受得住。
「嗚嗯......」
微喘氣忍痛悶哼了兩聲,試圖從地上爬起。
剛才的哭聲,沒了。
取而代之的是軟軟的童音,以及類似尖刺的東西隨意戳著自己身體的觸感。
雙手支撐身體,爬起後盤坐在地,將剛才所有狼狽,以及沾上殘葉泥土的衣服及頭髮隨意拍了拍稍作整理。
不同顏色的雙眸抬起,望見那相同於聲音的外表。
是名年紀很小的孩子。
圓圓的大眼,一頭蓬鬆耀眼的赤色長髮,手上拿著一小截樹枝,眼底充滿好奇與自己對望。
堇一瞬間,呆了。
愣愣地,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─別讓人看到......
不知道第幾十秒,突然回神看到她正在看著自己,腦中想起〝母親〞所說的話。
立刻反應是微低頭以左手遮住自己的左眼。
* * *
呈現「OAO」的幼子呆愣,兩顆小小的門牙露了出來。
「戳醒了啊?」這下子她為難的看著手上的樹枝後,又再看看面前正支起身體的少女。
是要爬起來吃掉自己的嗎?還是殭屍復活了啊?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,對方早就盤腿而坐和他面對面。不知相望幾多秒,直到黑髮少女突然低下頭來,她這才瞬間像是作錯事一樣將樹枝往旁邊丟。
「不、不是我、是我、嗚…是我。」夕葉有點兒慌亂,可剛剛是不是……黑黑的又綠綠的?還是綠綠的又黑黑的?
孩子總是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,由其是當面前有新奇的玩意兒。
夕夜跟著有樣學樣的撐起身子搖搖晃晃的站起,又因體力不支而趴了下來,只好努力爬到低下頭來的少女面前,好奇地仰頭想再一次看看那奇異的眸子。
她的視力不是不好,可就是想靠近點看。
但力氣還沒恢復,和對方大眼瞪小眼後,換她的手沒力氣而瞬間手軟,一頭撞上少女的胸前。
「嗚哇咕!」痛痛痛好痛哪!額頭直擊真是有夠痛。
「姐姐也迷路了嗎?」她再次抬起頭來淚眼汪汪的問,在少女的懷裡,頂著紅通通的額頭。
* * *
眼前的小身影本來站著,趴下,然後又想站起。
但似乎站不穩直接用爬的,爬到自己跟前來。
那圓滾滾的眼眸仰頭,好像想和自己對看,看仔細。
可是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的重心不穩,軟軟小小的身體往前一撲。
孩子的額際直接撞到自己胸前。
嗚呃......
疼動再次傳來,因她順勢撲趴過來的力道及方向,堇被這麼一撞,遮住左眼的手怕自己再次倒地,改為用手撐住身後的地面。
那紅髮孩子在自己懷裡安穩地待著。
「......沒有。」
輕搖首回答,稍微直起身看向自己懷中的赤色,裸露出的左邊碧綠直視到那孩子。
淡淺青色,像柔光包覆懷中孩子的全身。
堇這才確定剛才追尋的妖氣顏色,是屬於她的。
有妖氣,就是怪異......
......但是感覺年紀小到沒有惡意。
─也......
而且她說〝也〞......
「......迷路了?」
從孩子的問句推斷,女孩反問。
* * *
「恩喔,迷路了。」幼子笑了出來,臉上都是乾涸的淚痕。
不過趴在人身上總是不太好說話,小夕葉往旁邊滾出來,如夕日餘暉的亂髮插滿枯枝落葉,她像狗兒甩水一樣瘋狂甩頭後坐起身來,再次直愣愣地盯著女孩的眼睛看。
「好像串丸子喔!山腳下山田姨姨作的漂亮的串丸子,漂漂亮亮,好吃。」然後她又笑,伸出小手作勢要往對方臉上摸,可又在快碰到時縮了回來。「我的手不好吃。」
眨眨眼,她歪著頭細細打量眼前的人。
黒髮隨意地扎起,穿著的和服看來不差,可從領口伸出的脖子卻綁著一圈圈的繃帶,三條肉色如蚯蚓的疤難看地扭曲在她左半邊的臉,但左邊的眸子卻黒底透綠,就像……真的就像山腳下山田姨姨作的黑糖抹茶丸子嘛!她總是和家裡的空空和海海手牽手一起去買,三個人分享一串丸子是她最喜歡的時光之一。
但一想到自家胞兄胞弟,幼子好不容易排開的寂寞又爬上心頭,痛的她的心一揪一揪地。
「迷路了……」瞬間雙眼又濛上霧氣,爾後斗大的淚珠又滾滾而落。
* * *
孩子的動作很天真,天真到似乎忽略了自己臉上的傷疤以及左眼奇怪的狀態色澤。
眼睛眨巴眨巴地直盯著她瞧,且伸手還想要摸自己的臉頰,卻又想到什麼似地又縮了回來。
聽著眼前擁有妖氣的孩子童言童語,一會兒說迷路了,一會兒又說什麼好吃,自己的手不好吃......
堇不太清楚自己要作何反應。
她也只是看著她。
直到孩子又重複了那句,剛才問她的問句。
淚水在語句結束後從那圓滾滾的黃澄大眼蒙上,連同哭聲一起溢出。
哭哭啼啼的樣子,楚楚可憐。
且和堇印象中妹妹哭泣的影子重疊。
以及那時候─
─小唯......
那哭聲,喚起了自己內心刻意封埋的悲傷。
倒臥在一大片鮮血之中的妹妹,求救喊聲及哭聲愈來愈小。
直到沒了聲響,沒了氣息。
但在堇耳邊,卻是止不住的哭。
就像是沒辦法停.......
......不要哭了......
不要....哭......
心一擰,異色雙眸也無聲掉下了淚珠。
伸手,小女孩緊緊地抱住紅髮孩子。
「......不要哭了......」
姊姊在這裡。
「我在這裡......」
自己在這裡。
所以─
「.....沒事的。」
沒事的。
雖然堇也在流淚,但抱緊她的手,輕輕拍著孩童的背。
就像最近,〝母親〞安撫半夜被噩夢嚇醒大哭的她時,那一樣的動作。
「......沒事的。」
輕聲說道,那相同的話,對著懷裡的孩子,也同時在對著自己說。
* * *
被抱住了?是被抱住了。
她不明白這般被圈在懷裡的溫柔,但人的體溫是如此讓人懷念眷戀。
「嗚咕…嗚、嗚哇啊啊啊啊啊──」
從啜泣到啼哭,再從啼哭到嚎啕,幼子放聲大哭,聲嘶力竭。
雙手用力抓著衣服,全身顫抖,張大嘴的哭喊組織不出任何語句,像個嬰孩只能依賴哭的本能。
──媽媽,不要丟下我。
──空空、海海,不要不理我。
胸口被難過壓榨,卻也被溫柔包覆。夕葉真的不明白,這般情緒太難懂。
溫暖的淚、寂寞的淚、恐懼的淚、快樂的淚,全都揉合在心底,然後狠狠衝出眼,涕淚縱橫。
「嗚哇啊啊啊啊啊──嗚哇啊、嗚哇啊啊啊啊啊────」
停不下來,好難過、好開心、好難過、好開心,好難過?好開心?
她不懂啦!
* * *
持續拍撫的動作,堇茫然地流著淚,只是哭著。
懷裡的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哭得比自己更傷心。
「我在這裡......」
反覆說著這幾句話,小女孩只能以最簡單卻最直接的話語來安慰孩童。
默默掉淚兩人哭了好半响,耳邊的啼哭聲沒有止住,拍背的手改為摸摸她赤紅的頭頂。
堇保持抱著她的姿勢,但微與那孩子拉開一點距離。
她望向還在哭泣的她。
「......妳從哪來......?」
吸口氣,讓自己說話時盡量別帶有哽咽的音。
現在知道她是迷路的。
可是光是在這裡哭,其實是沒用的。
她得帶她離開這裡才行。
* * *
好久沒如此哭鬧,她都覺得自己要啞了。
從對方的懷中抬起頭來,臉上抹滿了不知是鼻涕還是淚水,蜜色雙眸印著那人不太完美的臉,但此時此刻卻是令她最安心的面容。
「我從家裡來的。」鬆開抓皺和服的手,她這才發現和服早被她哭濕一大片。
夕葉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來,臉上黏答答的令她難過,用自己的袖子亂抹後,再度仰頭,破涕為笑,「我叫夕葉,今年三歲,我從家裡來的。」哭啞的童聲。
是啊,從家裡奔出來的,當然是從家裡來的囉!
「以前住吉原,姊姊(おいらん)說不要怪異當禿(かむろ),叫阿娘把我們丟掉,阿娘本來不要,可是阿娘的旦那也不來了,所以阿娘把我們丟在山裡,空空和海海也一起。」她試著回憶自己曾經的家,太過模糊朦朧,但只有一件事她是知道的──或許該說他們都知道。
──是愛,難以估計衡量的愛,無法言明的愛。
大人總以為孩童不懂,可實際上他們的感受性比任何人都強。
「所以現在和空空還有海海住山裡的家,等有一天長大了,賺很多很多錢,就可以回以前的家找阿娘和姊姊,阿娘的旦那是這樣和我們說的。」那男人操著一口奇怪的口音,哭的比阿娘還慘,握著她的手不斷的說對不起,估計空空和海海的房間也正上演同樣戲碼。
然後沒多久,他們就不再出現。
再然後,他們就被丟到山裡了。
* * *
身上的和服被懷裡的孩子淚水弄得全濕,她不太在乎。
可是堇一度覺得自己在問蠢問題。
孩童軟軟帶有濃濃鼻音的嗓音,給了她不算回答的回答。
從家裡來,她知道。
但她沒辦法依這線索送她回家。
孩子報上名字,像是一口氣講完小小腦袋中知曉的所有事情,冗長且不太具有主題。
直到她講到一個關鍵字─
......山裡,哪個山?
「......住現在這個山裡?」
用袖口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痕,想確定她所說的是哪個地方,女孩又開口詢問。
自從幾個月休養以來,她似乎不太有機會說這麼多話。
也不想說這麼多話。
* * *
「嗯。」夕葉大力的點頭。
然後她思考會,開始說起她那其實才住一年的家。
「前面有小河,後面有山坡,海海說是個很容易土石流的地方,可是也只有那有人家,然後……」繼續嘟起嘴來用力的思考,緊皺在一起的眉頭都呈倒八字型了。
「山坡上面有一種紅花,空空找到的,他說像火一樣漂亮,丟進水裡煮一煮還不錯吃。有時候會拿去和隔壁的姨姨換一餐,姨姨說那個花很值錢,可是我覺得吃進肚子裡都一樣啊。」
「啊!有時候抓到蚱蜢拿去炒一炒也很好吃,我都跟朋友跑去水田裡幫忙抓蚱蜢說!」
「還有啊……我家有時候會有一個大姊姊來耶!她說那是她在山上的家,就像忍者一樣!有時候會拿好吃的肉煮給我們吃。」
「恩~還有啊……恩……空空在地板下藏銅錢,海海在木樑上藏了個盒子,可是我沒有海海厲害,到現在還是爬不上木樑。」
小女孩嘰嘰喳喳的說著,一點也不覺得疲倦。
* * *
懷裡的孩子像小麻雀一樣說個沒完。
聽著她說著關於新鮮的事情及所經歷的描述,堇在這期間轉頭,四周望了一下。
跟自己一樣住山裡,但這個山區的範圍......
之前母親帶她經過時,僅有的印象是山腳下村落,還有鄰近的屋舍。
─她剛剛應該是從......
雙眼觀察到了,面對自己的這條小徑,有零星的小腳印。
是朝向他們這裡而來的方向。
發現了這點,穿著和服的小女孩先將懷裡的小個子放在地上,爬起身來。
從反方向過來......
反方向過來的話,她就帶著她從這條路走回去。
會有一定機率能幫她找到回家的路。
沉默了一下,對著還在地上的小孩子,朝她伸手。
表示要牽她。
* * *
幼子起先不懂看著伸過來的手,閉上嘴傻楞楞的盯著女孩瞧。
「啊!我知道了!要牽牽對吧?」她也伸出手來回握。
可以回家了!她開心得如此想道。用力撐起自己的腳,雖然還有些發軟,但再走一會應是沒問題,夕葉再度用袖子擦擦臉(雖然滿臉泥沙越擦越髒),一臉終於可以回家的企盼。
她抬頭看向幾乎要比自己高一倍的女孩,笑的兩顆小門牙都露了出來。
「走、走、走走走~我們大手拉小手~」幼子搖手哼唱,努力跟上女孩的腳步。
「走、走、走走走~一同去郊遊~」然後她鬆手,跌坐在地上。
「姊姊,我走不動了。」
離剛剛離開的地方連十步之遙都不到。
* * *
小手確確實實地攀進了自己的掌心中。
回握,感受到那軟軟小小的,傳遞孩子所帶來的溫暖。
確定自己牽牢了,堇沒有猶豫,就以較小的步伐帶頭向前走。
被牽的夕葉跟著自己,開始用稚嫩的童音,開開心心地唱歌。
似乎知道她要送她回去。
但才走不到幾步,右手牽住的重量突然重心往下,然後不見了。
偏頭,不同顏色的雙眸望向那鬆開自己的手,又坐在地上的小人兒。
後者宣告她走不動的事實。
......前面的路不知道還要走多久。
這段她走不動就一定走不完......
更別想帶她去找回家的路了。
沉默思考了片刻,小女孩放開她的手,轉了位置─
走至夕葉前方,背對她,蹲下。
「......上來。」
* * *
「喲!一號隊員葉葉上場!」幼子開心的撲上女孩的背,想要快手快腳的爬上去,卻因為雙手雙腳發軟而失敗好幾次,好不容易奮力一跳,終於雙手環住堇的脖子。
堇的背很小,但對於幼小的她來說亦也足夠。
肩雖然不寬,起身也不穩,但夕葉知道這裡是安全的所在。
「姊姊的身上有個奇妙的味道,像汪汪一樣。」她蹭蹭堇的頸窩,她的黑髮弄得她鼻頭癢癢的。
「可是也很舒服,像空空一樣讓人安心。」
* * *
背對著夕葉,堇的心思只專注在自己能否可以揹著她穩穩地站好的想法上頭。
因為她知道,自己的體力沒這麼多......
光是剛才走與跌,現在的狀況也不清楚還要走多少路途。
直到那不大不小的力量〝攻擊〞自己的背。
竄起了熟悉的感覺。
─唯也是常常這樣跳不上來,自己揹好後又揹不動......
最後只好給哥哥揹。
回過神,小手已牢牢圈住了頸間的部位。
而很神奇的,帶上夕葉,堇第一次就站直了身。
成功揹好孩子,她緩步地繼續往前走。
身後的夕葉說出了對於自己的感想,並往自己頸窩處磨蹭撒嬌。
似乎是表達好感。
─汪汪......?
......指的是〝母親〞的味道吧。
「是山犬。」
簡短回答孩子的話,堇說明自己身上的氣味從哪來。
她聞不到,可是其他怪異不見得聞不到.....
背後的她是有妖氣的,所以有察覺到自己身體的狀況。
不意外。
* * *
「山犬?是像山一樣的汪汪嗎?」夕葉悄聲的問,反正嘴巴就在堇的耳朵旁,也不用大聲說話,省點維持自己清醒的力氣。
想睡了。沉重的眼皮快蓋上,幼子只好嘟起嘴好一陣子,想要維持清醒。
不禁想像甚麼是像山的狗,還是像狗的山呢?睡意和胡思亂想交錯,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。
不可以睡不可以睡!她突地放開環住的手大力的向上伸展大叫:「我不要睡覺!!!」
要不是堇背的穩,估計早就倒頭栽。
「我家門前有小河!後面有山坡──!」雙手重新搭在女孩肩上,她仰頭朝天比之前更加賣力的大唱,「山坡上面野花多!野花紅似火──!」幾乎是用吼的唱:
我家門前有小河,後面有山坡。
山坡上面野花多,野花紅似火。
小河裡,有白鵝,吃鵝要大火。
灑點青蔥、炸出鵝油,大餐就有著落。
* * *
山一樣的汪汪......
「不是。」
想了想該如何形容第一次看到〝母親〞的印象,堇搜尋記憶。
也在想如何解釋。
「是......」比較大隻的犬類。
像狼又像狗。
然後會化成人形。
然後更是......
邊走著,沉默了好久,本來想說明。
但還未講出心裡想的話,背上的夕葉突然拔高音量唱起了歌。
大到整個林間聽起來都是屬於她的聲音。
聽著這孩子童言童語的兒歌,堇也任由她去唱。
腳下步伐速度未減,只有偶爾怕揹著的孩子會從自己背上滑下來而暫時停下腳步。
再調好姿勢後,繼續向前邁進。
* * *
山犬究竟是甚麼呢?是甚麼都無所謂。
背著自己的女孩是甚麼呢?是甚麼都無所謂。
幼子高聲唱,吼出不安和寂寞。
「姊姊……」她停止歌唱,將頭縮回女孩的頸窩,軟聲地問:「我是人,對不對?」緊抓住和服的小手顫抖。
胸口悶悶的、痛痛的。
無心少年們的話語始終像跟魚刺鯁在喉頭。
不管是人還是妖,都努力的活著不是嗎?
「我也是妖,對不對?」不等女孩回答,她又接著問。
「人不好嗎?妖不好嗎?很奇怪嗎?不都是阿爸阿娘愛的孩子嗎?」
* * *
身後的孩子突然停止唱歌,感覺到自己頸窩處是那孩子的呼吸。
抓著她衣服的小手,縮緊了些。
一連串的問句,小小聲地,帶有著好奇,帶有著天真,也帶有著複雜。
以及些許的難過。
堇不知道背上這孩子曾經經歷過什麼,但問了這個問題,她覺得她應該......
傷心的程度,說不定跟自己一樣。
「是人。」
因為現在她看到的,是人型。
「......嗯,也是妖。」
因為她的左眼,看到了妖氣。
回答著,不同色澤的雙眸往前看,步伐未減。
「不知道......」這兩者之間好與不好的比較。
是人或妖,目前的自己,不覺得奇怪。
但......
還是有好有壞的。
好的妖收留了她,壞的妖,就奪走了妹妹及父母親的性命。
還有讓自己跟哥哥受傷。
想著這些難解問題,眸光有點黯淡。
「......但夕葉別擔心,有人愛妳。」
不清楚是誰,堇沒見過。
但小孩子迷路走到這裡來,屬於她的家人應該會很著急吧?
就像是照顧她的〝母親〞一樣......
* * *
聽著堇的話語,夕葉豁然開朗。
不是不明白她說的話,也不只是因為自己就是一直這麼深信,而是因為這是他人的認同。
──因為這是他人的認同。
「就是說嘛!我愛空空和海海,空空海海也愛我!」她格格地笑,愉快地晃著腿。
林間路漫漫,光影斑駁,偶有微風穿越,鬧的枝葉沙沙作響,似在低語呢喃,傳遞誰捎來的訊息呢?
「姊姊叫甚麼名字呢?我叫夕葉喔!夕~葉~阿娘說我如果長成大大樹的話,就會長出這種漂亮的葉子,像夕陽一樣,妳看我的頭髮也是夕陽色喔!」夕葉抓住一把自己的頭髮往前伸到堇的眼前晃呀晃的。
* * *
猜對了。
背上的孩子有親人的,還有兩個。
聽見夕葉說出關鍵字,堇知道自己判斷得沒錯。
接下來,孩子的聲音問了自己的名字。
「堇。」
先講字,再講全名,「湯石 堇。」
雖然母親有提醒過她,面對不知道善惡的怪異不能報上真名。
但身後感覺無害的小妖怪,知道她的名字,應該也沒有什麼關係......
報完名字,夕葉似乎又忘了剛才已經講過自己的名字了,但這次又加上了別的話題。
小小的手抓取她的髮絲,移至堇的眼前。
......頭髮會變色?
「......很漂亮的顏色。」
果然是妖,長大還會轉換色彩。
看到孩子拿至自己眼前的髮色,小女孩毫不遲疑地說出只有幾個字的稱讚。
但這稱讚也就足夠形容對此髮色的讚嘆。
* * *
「對吧對吧!很漂亮吧?所以我是夕葉喔!夕~葉~我是夕葉今年3歲!」
名字是她的寶物,是可以一再炫耀自豪的寶物!
「原來姊姊叫堇啊?堇,湯石 堇,堇堇堇堇堇~」幼子反覆咀嚼剛聽到的名字,以不同的聲調。
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字?書上?路上?還是阿娘說的話?還是花兒自己說的話?她努力思索,眉頭都揍在一塊。
「堇姊姊的堇,是那個像眉毛粗粗鬍子澎澎的那個花嗎?」她困惑的探頭問,探向堇的左邊──女孩受傷的位置。
看的不是很清楚,但勉勉強強可從後側看到那顆異色眼,黑黑的、綠綠的,像黑糖抹茶丸子一樣好吃。
* * *
眉毛粗粗鬍子澎澎......
聽見孩子的形容,邊走,微蹙眉偏頭想了下。
符合印象中的堇花,的確是她所說的那樣......
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依花而命名。
「......嗯。」
微頷首,應了一聲。
堇也不知道要接什麼話,沉默。
* * *
「哇~那真的是很棒的名字呢!堇姊姊的顏色也像堇堇一樣色彩繽紛的說!」
印象中的三色堇,是長甚麼樣呢?記得阿娘的旦那說過,在他們很遠很遠遠~~~的要命的家鄉那裡,將這神奇的花形容為天使的唇印,雖然在她眼裡怎麼看都像是個老扣扣。
夕葉再度不自覺得撫上女孩臉上扭曲的疤痕──那些繃帶藏不住而猙獰在臉上的三條大小不一的疤痕。
「堇姊姊是不是在出生的時候被天使啵太用力了啊?」童言童語,毫無顧忌。
* * *
繽紛......
還在咀嚼夕葉所說的話,左頰的撫觸,令堇嚇了一跳。
停步,順勢回首往左看去。
對上的是孩子軟軟的笑容,以及直接的話語。
假如是天使,那就好了呢。
「不是......」
左右不相同的眸色,卻在這瞬間透露出同一種情緒。
悲傷。
「......是之前受傷的。」
大約在不久之前的事。
被妖怪,被怪異。
被那個不知道是何物的黑影─
全部毀了。
原本是想講妖,但小女孩知道要是讓背上的孩子聽見,可能會有不好的反應。
所以直接略過自己傷勢為誰的所作所為。
* * *
「是受傷啊?那秀秀~秀秀~夕葉幫你呼呼!」她用力的朝堇臉上呼氣,然後手再傷疤上輕輕柔柔的撫摸。
以前她受傷的時候,因為沒錢買藥,所以空空和海海也是這樣幫她的。
溫柔和關懷對他們而言是最好的良藥。
不過她不懂,不懂眼前這位女孩眼底透露的情緒。
她沒有空空懂得人情世故,也沒有海海一樣有極高的感受力。
她就只是看,睜著蜜色的大眼看。
「不痛不痛喔。」她遮住女孩的雙眼,然後大力地朝她臉頰親下去。
「天使不幫你啵沒關係,我幫妳啵啵啵!」任性的幼子笑開懷。
* * *
對於孩子純真無邪的舉動,又令堇微愣。
感受到她毫無心機的動作,純粹只是想要安慰自己─
和〝母親〞安撫自己的動作一樣相似。
輕撫及親吻。
心一暖,眼眶一熱,在前方的小女孩差一點又要落淚。
「......謝謝。」
為了把持住自己的情緒,堇選擇急忙偏回了看著夕葉的側臉。
不想讓淚水落下。
並沒有忘記輕聲道謝,往前再起步。
* * *
夕葉再度開心的哼著歌,好似那能指引回家的道路。
我家門前有小河,後面有……
「後面有?」她停下歌聲,困惑的轉頭。
後頭甚麼也沒有。
微風徐徐、樹葉沙沙,是捎來誰的訊息呢?
「空空!!!海海!!!!!!」幼子大叫,掙扎地掙脫背扶自己的女孩的手跳了下來。
「空空!!!海海!!!!!!」她嘶吼,聲音響亮迴盪。
「空空!!!海海!!!!!!」拼了命的呼喚摯愛之人的名字。
「空空!!!海海!!!!!!」即便視線前方甚麼也沒有,仍是渴求的大喊。
手沒有力氣,腿還在發軟,但想家的孩子哪顧的了這麼多?
「堇姊姊,我要回家了,掰掰!」又是一個撲抱。
然後,幼子轉身跑走。
「空空!!!海海!!!!!!我在這裡!!!!!!!!!」
我在這裡啊!我鍾愛的天、我寶愛的海。
* * *
聽著身後孩子的哼歌,體力不太好的狀況已逐漸顯現。
堇有點微喘,卻堅持揹著夕葉走下去。
直到背部的強烈掙扎,小女孩還來不及反應。
在身後的孩子已蹦跳落地。
─等等.....
「夕......」
原本覺得奇怪,又怕她亂跑。
想叫住她,但眼前孩童揚聲喊了剛才談話內容中所說的名字─
然後轉身撲抱住自己道別。
接著轉頭,愈跑愈遠。
她要回家了......
只剩下堇一個人,留在原地,望著那孩子的身影向前。
* * *
跌倒了好多次,臉都髒兮兮的,還吃了不少土,破舊的和服下滿是跌倒撞傷的瘀青,可是一點也不疼。
──和找不到家人的痛相比,這點疼算甚麼?
於是,幼子尋回她的蒼天和碧海,再次哭的嘻裡嘩啦。
左手牽一個,右手牽一個,回家的路還很長,但不再孤單。
這段迷路對於幼子來說就像是個轉瞬的夢,可在夢裡品盡寂寞。
愛笑卻怕孤單的孩子很快忘了這個夢,但在迷迷糊糊間,總記得有個人很溫柔很溫柔的抱緊自己,黑黑的、綠綠的,就好像好吃的黑糖抹茶丸子一樣,就好像……
好像堇花一樣,映著天使的容貌,三次親吻的祝福和思思念念的愛,讓幼小的她不再害怕。
* * *
跑遠的小小腳步,及小小的背影。
目送夕葉那抹紅澄逐漸消失在前方她看得見的盡頭處後,堇呆站在原地許久。
─......回家。
在腦中,細細地咀嚼剛才孩子道別時所說的話。
回家。
林中的風,一陣吹拂。
拂上她的髮絲,順道吹醒了些神智。
提醒自己這段意外拖遲了答應母親回去的時間。
自己的家......在......
哪裡呢?
愣愣地回神,轉首,異色雙眸回望那一路走來的路途。
原來已經走了一段很長的距離。
調整呼吸,剛才揹孩子走路所耗費的體力,其實自己知道可能已全數消耗殆盡。
眼前的小徑,在十一歲小女孩眼中,突然變得好長好長。
─現在不曉得走不走得完......
這麼想著,但無法平順的呼吸告訴自己,目前她一定得暫時休息。
......但終究是要走回去的。
於是勉強拖著身子,準備往斜前方一棵看起來可稍微依靠的樹移動。
才走了幾步,雙眼視線卻瞥見了小徑旁樹叢。
起先是輕盈卻急促的腳步,再經過沙沙幾聲後,竄出了一襲銀白。
熟悉又溫暖的銀白色。
─是......
還未反應過來,小女孩感受到自己還正在習慣的馨香氣息。
但是是屬於令她安心的氣息。
「......母親......」
才要說些什麼,堇喚了聲來者,自己卻已緊緊地被抱了個滿懷。
「妳這孩子,這麼重的傷勢怎麼還跑遠了呢?知道妾身多麼擔心嗎?」
擔憂的語氣輕聲對眼前的孩子道,女孩抬起那有著三道疤痕的小臉,望向與自己左眼相同色澤的溫柔雙眸。
化為人形的山犬剎羅,秀麗面容上盡是擔心與著急。
「發生了什麼事......?」
但看到懷裡的人兒似乎沒有受到傷害,身上和服只多出些許髒汙和髮際上挾的幾片殘葉及草屑,臉上的神情鬆了口氣地緩和了下來。
然後,輕聲詢問。
看著自己喚作母親的山犬,回想剛才的事情,堇沉默著不知道從何講起。
想到了哭聲,想到了那孩子。
想到了妹妹,想到了父母親。
和不想想起的可怕片段─
還有以前的家。
一抹深深的難過湧上,淹沒了情緒。
「......對不起......」
聽母親這樣一問,只是因自己不守時的行為道完歉。
然後伸手,緊緊回抱母親。
她也不知道,該如何表現現在的情緒......
很複雜。
安靜地落了淚,卻試著不哭出聲。
堇乾脆將雙手上移,掂腳圈住母親的頸部,並將小臉蛋埋進剎羅的頸窩處,藏起所有的表情。
儘管堇只有道歉,沒有講任何事由,但剎羅明白堇的一切舉動。
也感覺到頸肩的濕潤淚水。
她只是將她抱起。
一手輕撫自己懷裡女孩的背部,給予她習慣且溫柔的安慰。
「......堇兒,我們回家吧。」
回家。
「......嗯。」
悶悶地,略帶哽咽的回答。
─回到屬於她的家。
■
堇記得這天,她遇上了一個迷路的孩子。
孩子的名字,叫夕葉。
紅與黃,澄澄的長髮,軟軟可愛的笑容。
她不曉得自己還會不會再見到她。
但那天,她知道─
失去了一些重要的,雖然很悲傷,不好的回憶讓她一直落淚。
......但她也有個回去的地方。
是母親給她的家。